2025年5月,法蘭克福鎖定歐冠資格后,董事會發言人赫爾曼說過這樣一番話:“就像許多人一樣,我希望能面對利物浦或皇家馬德里,但如果能再次與四萬人一起前往巴塞羅那的諾坎普,這會非常令人興奮”。僅僅七個月后,赫爾曼的愿望以一種極具爭議的方式“實現”了。

2025年12月10日德甲日報,仍在改建中的新諾坎普球場,盡管官方客隊票額被嚴格限制在2400張左右,仍有約3400名法蘭克福球迷抵達巴塞羅那,其中約1000人并無入場門票。場內,法鷹擁躉投擲的煙火與巴塞羅那海港的夜風交織;場外,未能入場的球迷用另一種方式宣告著自己的存在。歐洲各大體育媒體的頭條再次被這支德甲球隊的球迷占據——但這并非他們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在歐洲大陸的心臟地帶掀起巨浪。
從倫敦碗到皮斯胡安球場,從馬賽到那不勒斯,這支常年在德甲扮演中上游角色的球隊,其球迷卻如同一支紀律嚴明、后勤精良的“遠征軍團”,以其無與倫比的組織能力、經濟實力和文化向心力,將客場作戰變為一場場盛大的“文化入侵”。
要解析這股力量的來源,首先必須將目光投向法蘭克福這座城市本身。法蘭克福,這座被美因河穿城而過的城市,有著強大的城市基因。它是德國乃至歐洲重要的工商業、金融和交通中心,是德國最大的航空站、鐵路樞紐。讓我們看看這些頭銜是如何影響他們的球迷的。
法蘭克福擁有歐洲大陸最繁忙的交通網絡之一。其國際機場是德國最大的航空樞紐,也是歐洲最重要的中轉站之一,航線幾乎覆蓋所有歐洲主要城市。另外,密集的高速鐵路網絡,更將法蘭克福與巴黎、馬德里、米蘭等足球重鎮緊密相連。這種地理上的極致便利,使得一場前往其他球隊的客場之旅,在物理層面喪失了傳統意義上的“遠征”艱辛。

2022年歐聯杯四分之一決賽前,法蘭克福飛往巴塞羅那的航班在幾天內迅速售罄,正是因為這條航線本就是熱門的旅游線路,遠征看球與度假旅行得以無縫結合。當其他球隊的球迷還在為復雜的跨國交通和昂貴費用煩惱時,法蘭克福人可能已經在手機上訂好了賽后當晚返程的航班。這種“說走就走”的能力,是任何大規模、高頻次遠征行動得以實現的物質前提。
與極致便利相匹配的,是這座城市雄厚的經濟實力所賦予的普遍高收入。作為歐洲中央銀行及數百家金融機構的所在地,這座城市孕育了龐大的高收入專業群體。根據最新統計,法蘭克福以人均GDP97270歐元的財力,在德國所有主要經濟中心和大城市中名列前茅。其所在的萊茵-美茵大都會區,居民購買力比全國平均水平高出13%。
這意味著,對于這里龐大的金融從業者、律師與工程師群體而言,遠征歐戰所包含的國際旅費、優質住宿乃至高價球票,并非偶然的奢侈,而是一種可被穩定規劃、納入年度預算的常規生活方式。這種由城市經濟基因決定的強大消費力,確保了球迷的忠誠能夠毫無阻礙地轉化為規模驚人且可持續的“客場出席率”,構成了遠征文化的堅實經濟基礎。

然而真正賦予遠征行為以靈魂、悲壯色彩與不息動力的,是法蘭克福俱樂部血脈中那份純粹而復雜的身份認同,以及一部交織著唯一榮耀與漫長挫折的史詩。
在歐洲許多都市,足球激情被多家豪門分流,但法蘭克福俱樂部是這座國際大都會在綠茵場上唯一的頂級旗幟與情感容器。支持法蘭克福,近乎等同于認同法蘭克福市本身。這份純粹的信仰,在歷史反復地鍛打中逐漸得到確認。1959年,球隊在柏林擊敗同城死敵奧芬巴赫踢球者,奪下隊史迄今唯一一座德國頂級聯賽冠軍,將城市榮耀推向頂峰;然而僅僅一年后,他們便在格拉斯哥的歐冠決賽中以3比7的懸殊比分悲壯敗于皇馬,在創造歷史的同時刻下了永恒的創傷記憶。巔峰與深淵的咫尺之遙,塑造了俱樂部悲情英雄的底色。
此后數十載,球隊歷經浮沉,甚至在1996年因內部沖突導致核心停賽而歷史性地降入德乙,陷入漫長低迷,時至今日,時任主帥海因克斯仍然深受法蘭克福球迷的厭惡,成為在法蘭克福最不受歡迎的人之一。直到2011年后新的管理層入主,俱樂部經歷現代化改革后,才憑借以租借和培養年輕天才為核心的“黑店”策略重返正軌。2018年德國杯決賽,法蘭克福擊敗由昔日“仇人”海因克斯執教的拜仁,實現了遲來的救贖與復興。

正是這部獨特的史詩定義了球迷的情感出口。在德甲長期由拜仁統治的格局下,國內賽場“爭冠無望、保級無憂”的中上游常態,完全無法承載球迷內心對重現歷史榮耀的終極渴望。于是,歐戰賽場——這個曾讓他們無限接近歐洲之巔又跌落的地方——便成為了整支球隊和全體球迷唯一的、也是最高的“榮耀出口”與情感總閥門。國內聯賽是生計,而歐戰則是夢想、生命與對歷史債務的償還。每一場歐戰客場,因此都被升華為一場必須全情投入、證明存在、奪取榮耀的“圣戰”。這種將整個俱樂部歷史重量與未來期望都高度聚焦于歐戰的集體心態,使得他們的遠征助威,具有了國內賽事完全無法比擬的強度、悲壯感與儀式感。
而法蘭克福球迷熱愛旅行的傳統,幾乎與俱樂部歷史等長。早在1932年,便有5000名球迷遠征紐倫堡觀看德國足球錦標賽決賽;1959年,同樣數量的球迷遠赴柏林,見證了法蘭克福戰勝奧芬巴赫踢球者奪得冠軍。

自1963年德甲成立以來,隨著交通方式的升級,遠征的規模與組織化程度開始系統性提升。球迷們開始集體乘坐包車與增開列車,并在20世紀70年代成立了首批官方球迷組織。到了80年代,法蘭克福已擁有超過100個球迷團體,最狂熱的成員以標志性的牛仔夾克聚集在看臺。也是在這一時期,更具對抗性的“狂熱足球團體”如Adlerfront(雄鷹陣線)和Presswerk Rüsselheim(呂塞爾海姆印刷廠)開始出現。
真正的質變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面對德國社會的排外騷亂,法蘭克福球迷展現了超越足球的政治覺悟,于1992年發起了著名的“本貝爾鎮的多元色彩”反種族主義運動。與此同時,為了整合球迷力量、促進內部對話,獨立的球迷雜志《球迷至上》和球迷電臺“FanOmania”相繼創立。1997年,幾個核心團體合并成立了法蘭克福極端球迷組織Eintracht Ultras,他們開始用壯觀的巨型橫幅、旗幟和整齊劃一的歌聲營造比賽氛圍。至此,一個兼具行動紀律、文化自覺與歷史傳承的現代球迷共同體完全成型。俱樂部如今擁有超過13.5萬名會員,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其球迷支持部門,一些最忠誠、最熱情的球迷已經追隨法蘭克福數十年之久。

進入21世紀,這臺精密運轉的“遠征機器”在歐戰賽場持續爆發出震驚世界的能量,其常態化威懾力已成為歐洲足壇的標志性景觀。在歐戰客場,他們保持著驚人的出勤紀錄,2013年便以12000人的規模遠征波爾多,創造了當時的歐聯杯紀錄。這一切,在2022年那個傳奇的歐聯之夜,匯聚成一場現象級的總爆發。
在巴塞羅那的諾坎普,法蘭克福球迷們完成了載入史冊的“白色入侵”。盡管官方客隊票僅約5000張,但通過各種渠道涌入的法蘭克福球迷高達30000人,將看臺染成白色海洋。其聲勢之浩大,引起了巴薩死忠球迷組織的震怒,他們將其稱為諾坎普球場歷史上“最大的恥辱”。那一場比賽,在浪漫的白色海洋之中,法蘭克??偙确?-3淘汰巴薩,對于他們而言,這不僅是競技勝利,更是一次完美的“文化占領”。

在倫敦,盡管西漢姆聯方面采取了嚴格的票務限制,最終只有約3000名法蘭克福球迷得以進入倫敦碗球場,但他們的表現依然震撼人心。德國《圖片報》在賽后特別指出,這批遠征軍“營造了極其出色的客場氛圍”。
而在塞維利亞舉辦的決賽,遠征的規模達到了令人瞠目的頂點:約12萬球迷涌入城市,將決賽地變為法蘭克福的第二主場,俱樂部主席彼得-費舍爾那句“我們有19萬遠征球迷都沒辦法擠進這個米奇妙妙屋球場”的調侃,道出了這種忠誠的甜蜜負擔。法蘭克福死忠球迷花費5萬歐元制作了巨型Tifo,全部設備和工具甚至用了7輛卡車才從波蘭被運往塞維利亞,不計成本地為球隊制造了十足的壓迫感。球隊也沒有辜負球迷們的熱切期待,點球擊敗格拉斯哥流浪者,時隔42年再度歐戰稱王。

值得注意的是,法蘭克福球迷的客場統治力,絕非簡單的球迷熱情,而是源于獨特城市基因、由俱樂部歷史鍛造、并通過高度自治組織實現的現代足球文化。這種文化的繁榮與德國足球獨特的“50+1”規則密不可分。該規則保障了球迷共同體對球隊的主體控制權,使得法蘭克福68%的股份緊握在會員手中。正是這種治理結構,確保了俱樂部的航向與球迷文化同頻共振。近些年來,俱樂部為了持續增長,成立科技子公司Eintracht Tech以優化運營,使其營業額在幾年內實現數倍增長。而與商業化上尋求獨立自主一樣,其球迷在遠征中也體現著同樣的自主精神,球迷與俱樂部,實為一枚硬幣的兩面。
在歐冠最高舞臺,球迷的威懾也沒有停止。2025年12月,法蘭克福重返嚴陣以待的新諾坎普,在無法復制人海戰術的嚴密管控下,部分極端球迷以更激烈的行為,用漫天飛舞的煙火再次留下了他們的印記。他們的做客早已超越了90分鐘的競技范疇,從集體的榮耀展示到個體的激進表達,形式因勢而變,但其核心訴求始終如一:不惜一切代價,在客場爭奪絕對的話語權與文化存在感。這正是法蘭克福遠征軍團留給世界足壇最深刻、也最難以復制的文化烙印。

